摘要:包括趙孟頫在內的20多名江南才俊在此集結。
年華冉冉朔風吹,會等攜樽再相見。
1286年冬,揚州碼頭,包括趙孟頫在內的20多名江南才俊在此集結。他們即將隨同侍御史程鉅夫,坐船沿京杭大運河北上大都。
為了完成忽必烈詔命里“搜訪賢才”的任務,程鉅夫費盡了心力。
距離南宋滅亡未滿10年,搜訪名單中的大多數人都拒絕了他效忠新朝的邀請。尤其是名聞天下的“吳興八俊”,如今只得其一(即趙孟頫),不能不讓程鉅夫感到遺憾。
南宋 鄭思肖 墨蘭 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因土地為異族所奪,鄭思肖的蘭花根不著地
不過這個遺憾很快就得到了彌補。當初趙孟頫決定北上,師友們用“虛名何用等灰塵,不如世上蓬蒿人”來勸阻他。
然而承平日久,國仇淡卻,他們中的大多數又不得不靠著趙孟頫的舉薦入仕新朝,領取微俸,養家糊口。
曾幾何時,大家約定一起歸隱山林,如今卻先后違背舊約。信守承諾者反倒成為最不合群的那一個。
元 錢選 來禽梔子(左段及局部) 佛瑞爾美術院藏
南宋故土的風氣尚且如此,難怪北方官員看到流傳至大都的錢選畫作,會發出這樣的感嘆:
一聲白雁度江潮,便覺金陵王氣銷。
畫史不知亡國恨,猶將鉛粉記前朝。
入元10余年,兩宋畫院神形俱備的工筆畫傳統早已失傳。在水墨寫意畫風盛行的時代,似乎再也沒有人能重現宋代大師的精工與生氣了。
元 錢選 來禽梔子(右段及局部) 佛瑞爾美術院藏
除了錢選。
他好像那個“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商女,還躲在老家吳興的山水間消極避世,用鉛粉細細涂抹著前朝的花鳥人物。難道不知道大宋亡了嗎?
同樣名列吳興八俊,錢選比他的好友們更有入仕新朝的理由。
他不像牟應龍是前朝進士,他也沒有趙孟頫的王室血統。朝代更替之際,如果只是作為一個普通文人,他好像無需承受太多的內心掙扎。
宋理宗景定三年
(1262)
春,年近而立的錢選省試落榜。然而從零碎的史料中可以發現,在這之后,能詩善畫的他似乎因某些機緣得以盡觀權相賈似道的收藏,并因此畫藝大進。
賈似道十分熱衷用文學藝術來提升自己在士人中的影響。皇帝的賞賜、官員的贈予、民間的搜刮,讓他的“多寶閣”成為當時世界上最頂級的藝術收藏。
錢選許多仿前人的作品,皆能在其中找到對應的古本。而他得到兩宋花鳥畫的真傳,很可能也得益于這段時期的朝夕鉆研。
錢選的《林禽雀》,脫胎于南宋林椿的《果熟來禽》,而如果繼續往前尋覓,還可以追溯至舊題為五代黃荃的《蘋婆山鳥》。
上:南宋 林椿 果熟來禽 故宮博物院藏下:(傳)五代 黃荃 萍婆山鳥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三者的構圖近似,關鍵的差異在于枝葉的渲染。《果熟來禽》的染法要比《蘋婆山鳥》來的更加輕柔,勾勒樹葉和枝條的邊線已不再被強調,目的是讓畫面的局部自然地融為整體。
錢選更加大膽。他甚至隱去了畫面中任何勾勒的邊線,自然的漸變色彩以另一種方式保持了刻畫的精密性,將《果熟來禽》中的的理想向前更進一步。
左:林禽雀 中:果熟來禽 右:蘋婆山鳥
理宗一朝,“南宋四大家”盡數謝幕,連畫學也在述說著國家的衰微。如果說有人能夠繼承發揚兩宋以來工筆花鳥的遺意,只有錢選。
出生在理學主導的南宋社會,前半生的錢選治經讀史,或許曾想過經濟天下,但國事的巨變讓他徹底斷絕了這個念頭。
南宋滅亡后,被黃公望稱為“吳興碩學”的他將半生所著付之一炬,只給后世留下一個前朝畫師的背影。
元 錢選(傳)梨花圖 大都會博物館藏
寂寞闌干淚滿枝,洗妝猶帶舊風姿。閉門夜雨空愁思,不似金波欲暗時。
不同于大多數人的慷慨激昂,錢選以一種沉郁雋永的方式抒發著他的亡國之痛。
他化用了《長恨歌》中的名句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并延伸了詩意:從太平年代的秋波暗送,到生離死別之際的梨花帶雨,國勢的衰微一如美人的憔悴。
婉轉深刻的畫意搭配兩宋專屬的工筆花鳥,錢選仿佛用筆譜出一曲故國的悼歌。
白色覆蓋力極強,不容易畫透明,是工筆花鳥畫中最難運用的顏色之一。在《八花圖》中,八種花都施有白粉,卻顯得薄而透,完全融入了畫面。
“寫生至宣和殿畫院諸名手,始具眾妙,亦由徽廟自工此種畫法,能品題甲乙耳。
元時惟錢舜舉一家,猶傳古法。
”
如果蒙古鐵騎沒有南下,中年就已畫藝大成的錢選或許會成為像北宋崔白、徽宗那樣振興畫壇的人物,引領一個時代。
錢選隱隱為宋代花鳥畫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只是身后已經沒有了“殿院諸名手”。歷史的洪流不可抵擋,念念不忘過去的只有他自己。
錢選確實很像那個“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商女。但他不是“不知亡國恨”,偏偏是恨的太深了。
霅翁夙號老詞客,亂后卻工花寫生。
寓意豈求顏色似?錢唐風物記升平。
在另一些人看來,花鳥寫生是這個老詞客懷念過去的方式。因為史料的缺乏,我們不知道錢選曾經經歷過什么,以至于如此無法忘懷。但藝術的魅力在于,我們又好像能通過它,觸摸到什么。
入元之后,錢選醒時飲酒,醉時作畫。他的蹤跡大致遍布太湖之濱,卻神龍見首不見尾,無從確切找尋。
關于隱居,王維說“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卻在進與退之間往往復復;孟浩然說“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卻分明還透著不甘心的酸楚。錢選不一樣。
山居惟愛靜,日午掩柴門。
寡合人多忌,無求道自尊。鷃鵬俱有志,蘭艾不同根。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
“此余少年時詩,近留湖濱寫《山居圖》,追憶舊吟,書于卷末。揚子云悔少作,隱居乃吾素志,何悔之有?”
他的這首詩作于少年時代,晚年以詩入畫,依然不為曾經的決定感到后悔。
只是此時的他年事已高,加上飲酒過度,顫抖的手臂不聽使喚,再也畫不出過去那樣精工細致的花鳥了。
1294年的盛夏,又是太湖之濱。
云游圖中偶遇老友,獨來獨往的錢選看上去心情大好。他提筆畫翠鳥、牡丹,梅枝相贈。
鉛華洗盡,原先宋代宮廷風格的筆調已經全然轉向了一種更加疏放的自我表達。或許是心境變了,他的用色更淡、線條更流暢,看上去似乎毫不費力,就已生意十足。
每一段結束,錢選都有題詩。在結尾處,這次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僅僅寫下自己的名字,而是一反常態的啰嗦了起來。
“七月之初 xxx,愁暑如焚流雨汗。老夫何以變清涼,靜想嚴寒冰雪面。我雖貌汝失其x,
x不逢時亦無怨。年華冉冉朔風吹,會等攜樽再相見。
至元甲午畫于太湖之濱并題,習懶翁錢選舜舉。”
錢選從晚年開始,改掉了他過去不書元朝年號的習慣。不知道看到他這樣的改變,老友會不會覺得驚訝。
或許更多的會是感動吧。不論曾經發生過什么,眼前這個白發蒼蒼老頭都放下了。
上:花鳥三段之牡丹下:花鳥三段之梅花
“年華冉冉朔風吹,會等攜樽再相見。”
這幅《花鳥三段圖》最終成為了錢選流傳至今紀年最晚,且題有明確地點的畫作。
我們不知到錢選和他的老友后來是否再相逢,但在此之后,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蹤跡。
文章來源于公眾號:吃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