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冠服制度的核心在于“有崇尚華麗紋飾”和崇尚質樸素凈兩種取向。
中國古代冠服制度的核心在于“禮”,禮服有“尚質”和“尚文(紋)”之別,《禮記·禮器》:“禮有以文為貴者。天子龍袞,諸侯黼,大夫黻……此以文為貴也。有以素為貴者。至敬無文……此以素為貴也。”就是說“禮”有崇尚華麗紋飾,和崇尚質樸素凈兩種取向。用于祭天的大裘冕樸素無華,為“尚質”的代表;常用于登基等隆重大典的袞冕,因為其上有各種章紋,有華彩,往往被視為“尚文”之服。
在實際操作中,人們往往傾向喜愛“華麗”的禮服,所以袞冕受到的重視也更多,象征意味也更大,成為少數(shù)延續(xù)數(shù)千年并且被長期持續(xù)投注大量關注和討論的帝王禮服。
北宋聶崇義《三禮圖》中的大裘與袞冕,可以看出大裘全身無紋,袞冕滿身章紋。
中國冠服雖具有很強的制度延續(xù)性,被納入國家律法禮儀規(guī)定的范疇,體現(xiàn)在令典、律法、條格文、禮部式、詔敕文等法律規(guī)范性質的條文,以及各種禮典、會典等文件中。但在具體形制細節(jié)的操作上依然會有許多變化,因時損益。宋代崇禮尚文,冠服制度最為繁縟,細節(jié)改制也最為頻繁,宋史中有記錄對于袞冕的調整和討論就多達十余次。
唐宋時代,最重要的冠服文件為令典中的《衣服令》。宋初淳化三年(992年)校勘唐令而成《淳化令》,仁宗天圣時編修《天圣令》,此后一直到南宋,一直有對冠服制度進行修改的記載。完整令文已不存,但從其他文本的轉引以及禮文、詔敕中,還是能大致上了解各個時期的冠服制度和執(zhí)行情況。
觀察北宋袞冕制度的不斷改動過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即袞冕在“華麗化”與“還古禮”之間的多次反復。在北宋前中期,袞冕越發(fā)華麗化,形成了一種繁飾耀眼程度居于歷代之首的袞冕,將禮服“以文為貴”的一面發(fā)揮到極致。與此同時,朝堂上關于袞冕實際執(zhí)行中繁飾化的批評也一直未停,在三次改制之后,終于在北宋后期,才回歸相對收斂的狀態(tài)。
下面我們就這一現(xiàn)象做一大體梳理,并對這版“華麗袞冕”嘗試進行推測復原。
—、北宋初的袞冕制度與裝飾傾向
(一)照搬唐令的袞冕制度
首先來回顧一下北宋前期袞冕的制度情況,以及當時已經產生的華麗傾向。北宋初參照前代制度規(guī)定了皇帝、皇太子、后妃、諸臣等服式。建隆元年(960年)二月,太祖趙匡胤登基,太常禮院上請制造袞冕、絳紗袍、通天冠的制度令式。此時的袞冕制度,沿襲的是唐五代之舊制,令文還未來得及進行改變。《宋會要輯稿》《太常因革禮》均引《禮閣新編》的記載:“太祖建隆元年,太常禮院言:‘準少府監(jiān)牒,請具袞龍衣、絳紗袍、通天冠制度令式。袞冕:垂白珠十有二旒,……玄衣、纁裳……’詔可。”
敦煌初唐壁畫與《歷代帝王圖》中的袞冕形象,大體為相對常規(guī)的唐代樣式。
比照復原出來的唐開元《衣服令》,我們可以看到在制度上,宋初的袞冕令文幾乎是直接沿用唐代文本,敦煌初唐壁畫以及《歷代帝王圖》中的袞冕帝王形象,大體反應了這種常規(guī)唐代袞冕制度。
(二)實際卻“多飾珠玉,華而且重”
但需要注意的是,《玉海》中還提到,乾德元年(963年)少府監(jiān)楊格少監(jiān)王處訥等上新造皇帝冠冕,“先是郊祀冠冕多飾珠玉,太祖以華而且重,故命改制”,乾德元年閏十二月乙亥詔“乘輿所服冠冕,去珠玉之飾”“太宗亦命去珠玉之飾”。可見雖然正式的禮令文沒變,但當時袞冕的實際情況,已是“多飾珠玉”“華而且重”的狀態(tài),宋太祖和宋太宗都曾下令對其進行簡省。
北宋初年這種袞冕裝飾繁復珠玉的傾向,應當是直接繼承自唐末五代的風氣。晚唐以來,繁飾之風愈演愈烈,在禮服盛裝上也尤為明顯,如繪于五代的敦煌莫高窟98窟于闐國王李圣天袞服像,袞冕上便有復雜的立體金飾,并鑲嵌垂掛滿綴飾。李氏于闐與曹氏敦煌以及后晉、北宋有密切往來,并曾自奉中國守臣,后晉使臣高居誨曾稱其冠服與中原無異,可以窺見當時中原袞冕的華麗風貌。
莫高窟98窟于闐國王像,繁復裝飾的冕冠。
二、北宋中期華麗版袞冕及三次簡化
(一)華麗袞服初現(xiàn)規(guī)模
但太祖、太宗的命令看起來并未產生太持續(xù)的效果,此后的文獻中多次出現(xiàn)相當復雜的細節(jié)記錄。《宋史·輿服志》里“袞冕之制”開篇,便有一段未提具體年份的描述,呈現(xiàn)一種充滿大量繁復細節(jié)的狀態(tài),和令式中傳統(tǒng)簡約的條文完全不同,令人觀之震撼,留下深刻印象。此段描述也出現(xiàn)在北宋英宗時編撰的《太常因革禮》所引慶歷《國朝會要》,以及元代編纂的《文獻通考》里,文字基本一致,整理摘錄如下:
袞冕:廣尺二寸,長二尺四寸,前后十二旒。二纊,并貫真珠。又有翠旒十二,碧鳳銜之,在珠旒外。冕版以龍鱗錦表,上綴玉為七星,旁施琥珀瓶、犀瓶各二十四,周綴金絲網,鈿以真珠、雜寶玉,加紫云白鶴錦里。四柱飾以七寶。紅綾里。金飾玉簪導,紅絲絳組帶。亦謂之平天冠。袞龍服,青色,日、月、星、山、龍、雉、虎蜼七章,紅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紅蔽膝,升龍二,并織成,間以云朵,飾以金钑花鈿窠,裝以真珠、琥珀、雜寶玉。紅羅襦裙,綉五章,青褾、襈、裾。六采綬一,小綬三,結玉環(huán)三。素大帶,朱里。青羅四神帶二,繡四神,盤結。(綬帶飾并同袞服)白羅中單。青羅襪帶,紅羅勒帛,鹿盧玉具劍,玉標首。鏤白玉雙佩,金飾,貫真珠。金龍鳳革帶。紅襪,赤舃,金钑花四神玉鼻。祭天地、宗廟,饗玉清昭應宮、景靈宮,受冊、尊號,元日受朝,冊皇太子則服之。
此段描述出現(xiàn)大量從未有過的新細節(jié):比如冕上在原有珠旒外還另加一層“翠旒十二,碧鳳銜之”,冕版上的“玉七星”、多達四十八個的“琥珀瓶、犀瓶”,四周有“珍珠、雜寶玉鈿”飾的“金絲網”“七寶四柱”,以及表里包裹的華麗“龍鱗錦、紫云白鶴錦”;身上的衣、裳、蔽膝,除了復雜的章紋外,還有用“珍珠、琥珀、雜寶玉”裝飾的“云朵、金钑花鈿窠”;以及腰上的“金龍鳳革帶、青羅盤結四神帶、紅羅勒帛”,赤舄上的“金钑花四神玉鼻”,蔽膝由唐式的龍、火、山章改為“雙升龍”……可以說這套禮服,從頭到腳都被珠玉、寶石、錦繡裝飾了一遍。
(由于《宋史》中在這段前加有一句歸納——“宋初因五代之舊”,所以以往通常被籠統(tǒng)地當做“宋初之制”,但時代更早的《國朝會要》《文獻通考》中同段均未標明具體時間,并且在最末提及用途時都稱“饗玉清昭應宮、景靈宮”,此二宮為宋真宗時才興建的建筑,《國朝會要》為仁宗慶歷年間完成修撰。所以本制的時間不一定是嚴格意義的北宋初年,更可能是真宗、仁宗期間的某版記錄(有學者如倪晨輝老師便認為當是仁宗初期《天圣令》中的條文,但唯有章紋數(shù)目上七、下五和仁宗期間其他制度上八、下四不符,認為當是誤植)。具體情況如何需再斟酌研究,但這段描述至少一定程度反映了北宋前中期,特別是真宗、仁宗時袞冕的華麗情況,可以作為討論仁宗朝袞冕制度的重要參照。)
宋仁宗趙禎即位之初(1023年),實際的執(zhí)政者為章獻明肅太后劉娥,所以第一個年號“天圣”也正有“二人為圣”之意。劉娥喜著帝王服飾,并多次就禮服細節(jié)大做文章。當時袞冕制度的進一步華麗化,除了延續(xù)晚唐五代風氣外,或許也與當時女性當政有一定關系。
但仁宗本是一位性情寬厚,不事奢華的帝王,所以明道二年(1033年)章獻太后崩逝,仁宗親政之后,開始了多次關于袞冕簡化的討論與改制令,但在執(zhí)行中屢屢失敗。
(二)首次改制:稍減珍華(景祐二年1035)
首先以禮服“多沿唐舊而循用之,久則有司浸為繁文,以失法度”為由,在景祐二年(1035年)開始對華麗的袞冕進行第一次仔細的簡省改造。《太常因革禮·卷二十四·輿服》中引錄《禮院例冊》中仁宗景祐二年的一次關于袞冕的敕令,主要目的就是“稍減珍華,務從簡約”:
景祐二年八月二十七日,敕令入內,內侍省、御藥院與禮院同,其衣詳?shù)涔手圃臁?strong >冠冕,令稍減珍華,務從簡約。仍先具圖進呈續(xù)奉敕。通天冠絳紗袍更不修制外。平天冠,天版元闊一尺二寸,長二尺四寸,今制造廣八寸,長一尺六寸。減翠旒并鳳子,前后使二十四旒,并合典制。天版頂上元是織成龍鱗錦為表,紫云白鶴錦為里,今制進使青羅為表,彩畫為龍鱗紅羅為里,彩畫出紫云白鶴。所有上面犀瓶子、琥珀瓶子各二十四箇,今減不用……(詳略)……六采綬依舊,減絲織造,所有玉環(huán)亦減輕造。帶頭金葉減去,卻用銷金制造。四神帶更不用。劍、佩、梁帶、襪、舄并依舊。
原文為一段極繁瑣冗長的記錄,是文獻中第一次正式明確描述仁宗時的袞冕細節(jié)。若仔細閱讀可發(fā)現(xiàn),這次對袞冕的改制,對過于華麗的裝飾都進行了減定,并一條一條詳細描述了此前的形制細節(jié),以及需要作何改動。從中我們可以補充得知“景祐二年”以前,仁宗天圣、明道年間(即章獻太后在位時)袞冕制度的實際執(zhí)行情況,除了章紋有出入,其余裝飾基本和前文《國朝會要》中描述一致。
此次改制中主要減去了其中特別離譜,并且于禮無據(jù)的翠旒、碧鳳、龍鱗錦、紫云白鶴錦、犀瓶、琥珀瓶、七寶、分旒玉鉤、四神帶等裝飾,以及減少各種過多的金絲結龍、鈿窠云子、珍珠裝綴花樣,對金絲、綬帶也進行減細、減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