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嵇康,魏晉時期名士組合“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
聽說自己的“偶像”嵇康隱居在山陽縣(今河南輝縣)一片竹林,鐘會立馬放下手中庶務,趕赴竹林與“偶像”相見。
此前,少年成名的鐘會曾撰寫《四本論》,希望得到“偶像”的指點。奈何那會兒自卑,膽子小,不敢面見偶像,便將書冊擲于嵇康屋外,含羞而回。如今,鐘會已是朝中重臣。無論見誰,他都足夠驕傲。然而,當鐘會帶著一群有學識的年輕人進入竹林后,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竹林里,嵇康與向秀正忙著打鐵,對于鐘會等人的來訪,充耳不聞。清風吹過,空氣中只有向秀拉著風箱以及嵇康手中的大錘與生鐵碰撞發出的聲響。雙方沉默了一段時間后,大失所望的鐘會決定掉頭離開。此時嵇康突然轉身說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嵇康本是打算用來噎走那些邀請自己出山的政治說客。怎料無意間,卻讓自己的“小迷弟”鐘會聽了去。大感羞恥的鐘會,反唇相譏:“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敝链耍姇c嵇康,算是徹底結下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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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魏晉時期名士組合“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他身高七尺八寸(約為1.9米左右),風姿特秀,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是“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嵇康少時即有才名?!稌x書》說他“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及長,娶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公主為妻。用今天的話說,嵇康是妥妥的高富帥一枚。
▲嵇康(224—263?)。
但其性格“遠邁不群”,因此,背景強大的嵇康,平生只喜歡與其他六個至交好友——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一起躲在竹林中喝酒、縱歌、討論人生。而嵇康的這六個“好兄弟”也絕非等閑之輩。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等人,幾乎全都是當時著名的文藝界人士,名滿天下。他們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興趣愛好。阮籍擅長賦詩,阮咸擅長作曲,劉伶喜歡飲酒,向秀喜談道家哲學……因七人常在云臺山下的竹林中聚會,故世人將此七人稱為“竹林七賢”。“七賢”不是當時人眼中的圣人,而是叛逆者。在儒家倫理綱常面前,他們有頗多“越矩”的行為。七人當中,阮籍就是當時人們眼中“荒唐”的范例。據說,阮籍家隔壁是一家小酒館,老板娘年輕貌美,阮籍和王戎常到她家買酒喝。阮籍喝醉了,就直接挨著老板娘睡覺,全然不顧綱常禮法。還有一次,聽說附近人家有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未及出閣便夭折了,阮籍也不顧自個跟人家到底熟不熟,跑到去世女子家中嚎啕大哭了一場,搞得大家一臉懵逼。而喜歡飲酒的劉伶在家中喝得興起時,可以直接脫光衣服,冷眼面對世人的嘲笑,醉眼朦朧地說:“我以天地為房屋,以房屋為衣褲,諸位為什么鉆到我的褲襠里來?”在這片“竹林”中,酒成了七人共同的精神寄托。然而,在品酒路上,七人卻各有千秋。嵇康喜歡小酌一杯,增加生活情調。而七人中最年長的山濤卻能一口氣喝下八斗酒。阮籍一喝,也能醉個十幾天。最能耐的當屬劉伶,他大概是七人中最能喝的,除了喝酒,他別的啥也不會。他曾對人說,如果醉倒起不來了,你們應該就地把我埋了。除此之外,他們還經常服用當時流行的“毒品”——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后,會渾身發熱,精神興奮乃至癲狂,需要疾走散熱。因此,在竹林中常常能見到一幕:幾個酒鬼穿著寬袍大袖,觥籌交錯,開懷暢飲。酒酣之際,或坦胸露背,或摘掉頭巾,披頭散發??吹降娜硕既滩蛔∠氪?10。也許,對于“七賢”而言,竹林是世間僅??梢苑棚w自我的凈土。因為,在竹林之外,他們要面對的是來自真我與性命之間爭斗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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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還得從嵇康16歲那年講起。彼時正值三國時期,魏明帝曹叡駕崩后,少帝曹芳登基,遺命宗室曹爽及老臣司馬懿輔政。不久,曹爽重用何晏、畢軌等人,極力排擠司馬懿。司馬氏與曹氏宗族內部矛盾日益激化。正始十年(249年),司馬懿趁曹爽陪著少帝曹芳前往高平陵祭拜曹操之際,發動政變,起兵控制了曹魏首都洛陽城。在隨后長達二十年的政治大清洗中,司馬氏的政敵一個個人頭落地,曹魏軍政大權落入司馬氏之手。亂世避禍,這本就是歷代知識分子慣用的生存手法。遠離官場,身處塵世,忘卻煩惱。但很多時候,你不向山走去,山也會朝你走來。隨著司馬氏的權力越來越大,他們想起了當初曹操父子一步步逼漢獻帝退位的場景,于是也開始招安各路名士,為以后司馬氏坐天下,貯備人才。然而,卷入這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波,對于身處竹林的“七賢”而言,卻未必都是人間幸事了。至少對嵇康而言,他是極度痛苦的。從前曹氏宗族掌管天下,他好歹也是宗室貴戚一員,雖做不到與統治者同一步伐,但也可以躲在竹林中,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態度,超然世外??扇缃袼抉R氏凌駕曹魏皇族之上,大有篡權之兆,對嵇康這種天下聞名的人才,司馬氏是不遺余力要爭取的。故此,便有本文開篇時鐘會拜訪嵇康時的誤會。在嵇康看來,自己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逃避,逃到竹林里,以喝大酒、嗑猛藥、打鐵,自毀形象,逼迫司馬氏作出讓步。而與之交好的阮籍,雖沒有嵇康那樣的背景,但很顯然,打心眼里他贊同嵇康的做法。
▲阮籍(210—263)。
阮籍的父親阮瑀曾是曹操身邊的大筆桿子,頗得曹操器重。因此,在司馬家需要籠絡的天下名士中,阮籍也是掛了號的。不過,阮籍的逃避并沒有像嵇康那么決絕。他奉行的逃避態度是:做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司馬昭為兒子司馬炎求取阮家女兒為妻,希望通過聯姻籠絡阮籍。阮籍無法強硬拒絕,只能拼命將自己灌醉,天天如此,一醉就是六十天,讓前來說親的媒婆兩個月來一句話也說不上。司馬氏與阮氏的聯姻無疾而終。而阮籍既沒有當面開罪掌權的司馬氏,也沒有因此悖逆曹氏皇族。試想一個人如果天天喝酒直至醉倒,身體承受的負荷有多大。但對阮籍而言,身體之醉,抑或是切膚之痛,又如何能抵亡國之悲。在他所作的《詠懷八十二首》中,常常以琴、鳥等物隱晦地表達自己對當下社會現實的不滿和憤懣不已的情緒: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在那個政治極度高壓的時期,阮籍的不決絕,只能讓他以借酒消愁的方式繼續著“中立”的態度。而與嵇康、阮籍相對的其他幾人,在面對招安籠絡時,則選擇了一種積極的態度,支持司馬氏奪權。其中以山濤最具代表性。
▲山濤(205—283)。
相較于嵇康和阮籍,山濤與司馬氏的淵源要更加深厚。說白了,山濤與司馬氏就是一家人,山濤的表姑是司馬懿的夫人張春華。因此,在面對司馬家族對天下名士進行招安時,山濤心理上的抵觸要小得多。司馬懿死后,司馬師掌權。憑著“親戚關系”,山濤在洛陽拜會司馬師。作為天下的掌權人,司馬師也沒必要對這位親戚客氣。于是,在兩人第一次會面中,司馬師便直截了當地詢問山濤:“呂望欲仕邪?”將山濤比作姜太公,看似對山濤很尊重,實際上,是把自己當成了周文王,而且不是周文王去找姜太公出山,是姜太公主動上門來的。這不免有盛氣凌人的感覺。如果會談對象換作嵇康,估計兩人當場便劍拔弩張了。山濤并沒有,他是個可以低頭的人。
在他選擇與司馬氏坦誠合作的那一刻開始,竹林當中“非暴力不合作”的名士精神已離他遠去,他勢必成為世人口中那個背信棄義之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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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無論是嵇康、阮籍還是山濤,他們都明白司馬代曹,是時代所趨。這與當年曹氏父子逼迫漢獻帝退位禪讓,如出一轍。之所以對政斗集團的態度不同,除了與個人背景、情感因素相關之外,也源自竹林名士心中最后的一絲風骨。自漢武帝以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已經使儒學成了社會的主流文化思想。儒生構成社會主要知識分子群體,登上歷史舞臺。他們紛紛離開學堂,進入朝堂,影響著國家的政策實施。他們中的很多人,秉承儒家忠君愛國的理念,擁有著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憂患意識。因此,在面對漢末像曹操這種梟雄“挾天子以令諸侯”時,他們挺身而出,如孔子的后代、曹操的手下大名士孔融,即戳著老板的脊梁骨罵他不忠不孝。而對于掌權者而言,無論是幾十年前的曹氏還是現在的司馬氏,他們要的都不過是能夠影響社會風向的士大夫階層的造勢,而非真正的看重他們。對于不聽話的士大夫,曹操做了一個很好的“表率”:把孔融滿門抄斬,以正視聽。有鑒于此,懂得避世的士大夫們也作了轉變,既然儒家學說已經淪為政治輿論工具,那么干嘛還堅守著過去的綱常倫理。于是,避禍的士大夫們套用道家老子和莊子的學說,發明出一種專門探討人生哲理與自然關系的玄學,追求本真。
▲以“竹林七賢”之一阮咸命名的樂器。 圖源/圖蟲創意
以嵇康為首的“竹林七賢”正是當時全天下數一數二的玄學家。如阮籍在著作《大人先生傳》中提出,“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主張以“無君”的虛曠之心對待世俗名教。嵇康則在《釋弘論》中提出了玄學最具代表性的口號:“越名教而任自然。”所謂名教,即以儒家學說為名,教化世人遵從統治階層的命令。說白了就是利用儒家學說的部分原理,來證明司馬氏篡位的合法性。嵇康公然宣傳“越名教而任自然”,很顯然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