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相信:大唐是一個開放的時代,所以女性的服裝華麗、奔放、性感——這個印象大概來自《滿城盡帶黃金甲》《武媚娘傳奇》之類的影視作品,而入宋之后,由于程朱理學的興起,個人的自由受到束縛,女性的服飾風格開始變得拘謹、呆板。甚至還有人演繹說:“宋朝服飾保守,穿著也較麻煩,層層疊疊,像包粽子似的把美麗的女人包裹起來。也許是宋朝人的思想太狹隘,生怕自己的老婆被別的居心不良的男人偷瞧了去,所以一改唐朝大膽前衛的作風,用服飾將女人包裹了起來。”
每當看到這樣的說法,我就有點忍俊不禁。網友這么想當然也就罷了,一些研究者也持類似的看法,就很不應該了。
20世紀60年代,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對,就是那個寫《大唐狄公案》的荷蘭小說家)出版了一本《中國古代房內考》(是房內考,不是房事考),里面比較了唐宋女性服飾的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唐朝)女子的脖子是裸露的,大部分胸部也常常裸露在外。尤其是舞女更是如此。……顯然唐代的中國人并不反對袒露頸部和胸部??墒窃谒未退我院螅夭亢皖i部都先是用衣衫的上緣遮蓋起來,后是用內衣高而緊的領子遮蓋起來。直到今天(指1960年代),高領仍是中國女裝的一個顯著特點。
高羅佩畢竟是外國人,也許寫作時未能接觸到更多的宋代繪畫,因而才得出宋代女性的“胸部和頸部都遮蓋起來”的結論。
其實很多宋畫都可以說明高羅佩之論未免有些目食耳視。
這幾年我接觸了一些宋代風俗畫,圖像史料上的宋朝女性裝束,比文獻記錄更直觀、更真切地向我們展示了宋代女子的服裝審美風格。南宋劉松年的《茗園賭市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畫有一名提茶瓶市井女子,你看她的著裝,內衣外穿,酥胸微露,哪里有半點裹得嚴嚴實實的樣子?
有人或許要問了,做小生意的市井女子為了招徠顧客才穿得這么暴露吧?就如現在臺灣的“檳榔西施”之類。那好,來看其他的宋畫——南宋梁楷的《八高僧故事圖卷》(上海博物館藏)中,有一名汲水的女子,著裝性感大方,可以看到她的紅色內衣與半個豐滿的胸脯。梁楷的另一幅作品《蠶織圖卷》(黑龍江博物館藏),畫中的普通家庭婦女,穿的也都是低胸的上裝,露出貼身的內衣。
梁楷《八高僧故事圖卷》局部
梁楷《蠶織圖卷》局部
即便是宋人筆下的道姑,也不是“像包粽子似的”將自己的身體包起來。北宋何充《摹盧媚娘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上的道姑盧媚娘,身穿的是對襟低領道袍,里面的抹胸略略顯露了出來。雖然盧媚娘是唐人,但宋人筆下的盧媚娘形象,透露的應該是宋代的道姑服裝信息。還有,南宋張思恭《猴侍水星神圖》(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圖卷》(美國私人藏)上的女神,分明也都是低胸裝,顯然在宋人的觀念中,并不認為低胸裝會褻瀆了神仙。
武宗元《朝元仙仗圖卷》局部
而在引領女性審美潮流的宋朝上流社會,女子“內衣外穿”就更是時尚了。這一點可以從宋詞中看出來。北宋詩人趙令畤有一首《蝶戀花》小詞,描寫了一位嬌羞的貴家閨中少女:
錦額重簾深幾許。繡履彎彎,未省離朱戶。
強出嬌羞都不語,絳綃頻掩酥胸素,黛淺愁紅妝淡佇。
請注意“絳綃頻掩酥胸素”這一句,是說那位少女穿著素雅的絲質抹胸。
還有一位詩人北宋毛滂,聽歌妓彈唱琵琶曲,也寫了一首《蝶戀花》:
聞說君家傳窈窕。秀色天真,更奪丹青妙。
細意端相都總好,春愁春媚生顰笑,瓊玉胸前金鳳小。
這句“瓊玉胸前金鳳小”,是說歌妓穿的抹胸繡著小小的金鳳圖案。
這些香艷小詞描寫的抹胸,就是宋朝女性的貼身內衣。宋人對抹胸極講究,從出土的文物看,抹胸材質多為羅、絹、紗;從傳世的宋代圖像看,抹胸顏色多為鮮紅、粉紅、橙色;抹胸上面往往還繡有花朵、鴛鴦等裝飾圖案。北宋大理學家程頤的伯祖母有一件“珠子裝抹胸,賣得十三千” ,值十三貫錢,相當于今天六七千元。內衣這么講求美觀,自然是為了在眾人眼里顯得大方得體、漂亮動人。詩人毛滂為什么能夠知道彈琵琶的歌妓穿著繡了金鳳圖飾的內衣?無非因為,按宋朝社會的時尚,女子內衣是可以露出來的。
南宋初詩人陳克也寫詩描繪了一件繪有山水圖畫的抹胸:
曹郎富天巧,發思綺紈間。規模寶月團,淺淡分眉山。
丹青綴錦樹,金碧羅煙鬟。爐峰香自涌,楚云杳難攀。
這件女性內衣出自當時的“服裝設計師”曹中甫(詩中曹郞)之手,制作非常精美。值得注意的是,陳克此詩的題目《謝曹中甫惠著色山水抹胸》,以及詩的下半部分:
我家老孟光,刻畫非妖嫻。繡鳳褐顛倒,錦鯨棄榛菅。
原來,曹中甫做了一件抹胸,作為禮物送給陳克的妻子,陳克寫詩致謝。
可見宋人觀念之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