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顏色之為物,想來應該像詩,介乎虛實之間,有無之際。
顏色之為物,想來應該像詩,介乎虛實之間,有無之際。
世界各民族都具有“上界”與“下界”的說法,以供死者前往——獨有中國的特別好辨認,所庫“上窮‘碧’落下‘黃’泉”。千字文也說“天地玄黃”,原來中國的天堂地獄或是宇宙全是有顏色的哩!中國的大地也有顏色,分五塊設色,如同小孩玩的拼圖版,北方黑,南方赤,西方白,東方青,中間那一塊則是黃的。
有些人是色盲,有些動物是色盲,但更令人驚訝的是,據說大部分人的夢是無色的黑白片。這樣看來,即使色感正常的人,每天因為睡眠也會讓人生的三分之一時間失色。
中國近五百年來的畫,是一場墨的勝利。其他顏色和黑一比,竟都黯然引退,好在民間的年畫,刺繡和廟宇建筑仍然五光十色,相較之下,似乎有下面這一番對照:
成人的世界是素凈的黯色,但孩子的衣著則不避光鮮明艷。
漢人的生活常保持淵沉的深色,苗瑤藏胞卻以彩色環繞漢人提醒漢人。
平素家居度日是單色的,逢到節慶不管是元宵放燈或端午贈送香包或市井婚禮,色彩便又復活了。
庶民(又稱‘黔’首、‘黎’民)過老態的不設色的生活,帝王將相仍有黃袍朱門紫綬金駕可以炫耀。
古文的園囿不常言色,詩詞的花園里卻五彩絢爛。
顏色,在中國人的世界里,其實一直以一種稀有的、矜貴的、與神秘領域暗通的方式存在。
顏色,本來理應屬于美術領域,不過,在中國,它也屬于文學。眼前無形無色的時候,單憑紙上幾個字,也可以想見月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的山川勝色。
逛故宮,除了看展出物品,也愛看標簽,一個是“實”,一個是“名”,世上如果只有喝酒之實而無“女兒紅”這樣的酒名,日子便過得不精“彩”了。諸標簽之中且又獨喜與顏色有關的題名,像下面這些字眼,本身便簡扼似詩:
祭紅:祭紅是一種沉穩的紅釉色,紅釉本不可多得,不知祭紅一名何由而來,似乎有時也寫作“積紅”,給人直黨的感受不免有一種宗教性的虔誠和絕對。本來羊群中最健康的、玉中最完美的可作禮天敬天之用,祭紅也該是凝聚最純粹最接近奉獻情操的一種紅,相較之下,“寶石紅”一名反顯得平庸,雖然寶石紅也光瑩秀澈,極為難得。
牙白:牙白指的是象牙白,因為不頂白反而有一種生命感,讓人想到羊毛、貝殼或干凈的骨骼。
甜白:不知怎么回事會找出甜白這么好的名字,幾件號稱甜白的器物多半都脆薄而婉膩,甜白的顏色微灰泛紫加上幾分透明,像霧峰一帶的好芋頭,熟煮了,在熱氣中乍剝了皮,含粉含光,令人甜從心起,甜白兩字也不知是不是這樣來的。
嬌黃:嬌黃其實很像杏黃,比黃瓤西瓜的黃深沉,比袈裟的黃輕俏,是中午時分對正陽光的透明黃玉,是琉璃盞中新榨的純凈橙汁,黃色能黃到這樣好真叫人又驚又愛又心安。美國式的橘黃太耀眼,可以做屬于海洋的游艇和救生圈的顏色,中國皇帝的龍袍黃太夸張,仿佛新富乍貴,自己一時也不知該怎么穿著,才胡亂選中的顏色,看起來不免有點舞臺戲服的感覺。但嬌黃是定靜的沉思的,有著《大學》一書里所說的“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的境界。有趣的是“嬌”字本來不能算是稱職的形容顏色的字眼——太主觀,太情緒化,但及至看了“嬌黃高足大碗”,倒也立刻忍不住點頭稱是,承認這種黃就該叫嬌黃。
茶葉末:茶葉末其實就是秋香色,也略等于英文里的酷梨色(Avocado),但情味并不相似。酷梨色是軟綠中透著柔黃,如池柳初舒。茶葉末則顯然忍受過搓揉和火炙,是生命在大挫傷中歷煉之馀的幽沉芬芳。但兩者又分明屬于一脈家譜,互有血緣。此色如果單獨存在,會顯得悒悶,但由于是釉色,所以立刻又明麗生鮮起來。
鷓鴣斑:這稱謂原不足以算“純顏色”,但仔細推來,這種乳白赤褐交錯的圖案效果如果不用此三字,真不知如何形容,鷓鴣斑三字本來很可能是鷓鴣鳥羽毛的錯綜效果,我自己卻一廂情愿的認為那是鷓鴣鳥蛋殼的顏色。所有的鳥蛋都是極其漂亮的顏色,或紅褐,或淺丘,或斑斑朱朱。鳥蛋不管隱于草茨或隱于枝柯,像未熟之前的果實,它有顏色的目的竟是求其“失色”,求其“不被看見”。這種斑麗的隱身衣真是動人。
霽青、雨過天青:霧青和雨過天青不同,前者產凝凍的深藍,后者比較有云淡天青的淺致。有趣的是從字義上看都指雨后的晴空。大約好事好物也不能好過頭,朗朗青天看久了也會糊涂,以為不稀罕。必須烏云四合,鉛灰一片乃至雨注如傾盆之后的青天才可喜。柴世宗御批指定“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口氣何止像君王,更像天之驕子,如此肆無忌憚簡直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不可為之事,連造化之詭、天地之秘也全不瞧在眼里。不料正因為他孩子似的、貪心的、漫天開價的要求,世間竟真的有了雨過天青的顏色。
剔紅:一般顏色不管紅黃青白,指的全是數學上的“正號”,是在形狀上面“加”上去的積極表現。剔紅卻特別奇怪,剔字是“負號”,指的是在層層相疊的漆色中以雕刻家的手法挖掉了紅色,是“減掉”的消極手法。其實,既然剔除職能叫剔空,它卻堅持叫剔紅,仿佛要求我們留意看那番疼痛的過程。站在大玻璃櫥前看剔紅漆盒看久了,竟也有一份悲喜交集的觸動,原來人生亦如此盒,它美麗剔透,不在保留下來的這一部分,而在挖空剔除的那一部分。事情竟是這樣的嗎?在忍心地割舍之馀,在冷懶惰有的鏤空之后,生命的圖案才足動人。
斗彩:斗彩的斗字也是個奇怪的副詞,顏色與顏色也有可斗的嗎?文字學上斗字也通于逗,逗字與斗字在釉色里面都有“打情罵俏”的成分,令人想起李賀的“石破天驚逗秋雨”,那一番逗簡直是挑逗啊!把寸水從天外逗引出來,把顏色從幽冥中逗弄出來,斗彩的小器皿向例是熱鬧的,少不了快意的青藍和珊瑚紅,非常富民俗趣味。近人語言里每以逗這個動詞當形容詞用,如云“此人真逗!”形容詞的逗有“絕妙好玩”的意思,如此說來,我也不妨說一句“斗彩真逗!”
當然,“艷色天下重”,好顏色未必皆在宮中,一般人玩玉總不免玩出一番好顏色好名目來,例如:
孩兒面(一種石灰沁過而微紅的玉)
鸚歌綠(此綠是因為做了青銅器的鄰居受其感染而變色的)
茄皮紫
秋葵黃
老酒黃(多溫暖的聯想)
蝦子青(石頭里面也有一種叫“蝦背青”的,讓人想起屬于蝦族的灰青色的血液和肌理)
不單玉有好顏色,石頭也有,例如:
魚腦凍:指一種青灰淺白半透明的石頭,“燈光凍”則更透明。
雞血:指濃紅的石頭。
艾葉綠:據說是壽山石里面最好最值錢的一種。
煉蜜丹棗:像蜜餞一樣,是個甜美生津的名字,書上說“百煉之蜜,漬以丹寒,光色古黯,而神氣煥發”。
桃花水:據說這種亦名桃花片的石頭浸在瓷盤凈水里,一汪水全成了淡淡的“竟日桃花逐水流”的幻境。如果以桃花形容石頭,原也不足為奇,但加一“水”字,則迷離蕩漾,硬是把人推到“兩岸桃花夾古津”的粉紅世界里去了。類似的淺紅石頭也有叫“浪滾桃花”的,聽來又凄惋又響亮,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硯水凍:這是種不純粹的黑,像白晝和黑夜交界處的交戰和檬朧,并且這份朦朧被魔法定住,凝成水果凍似的一塊,像硯池中介乎濃淡之間的水,可以寫詩,可以染墨,也可以秘而不宣,留下永恒的緘默。
石頭的好名字還有入場多,例如“鵓鴿眼”(一切跟“眼”有關的大約都頗精粹動人,像“虎眼”、“貓眼”)“桃暈”“洗苔水”“晚霞紅”等。
當然,石頭世界里也有不“以色事人”的,像太湖石、常山石,是以形質取勝,兩相比較,像美人與名士,各有可傾倒之處。
除了玉石,駿馬也有漂亮的顏色,項羽必須有英雄最相宜的黑色相配,所以“烏”騅不可少,關公有“赤”兔,劉徹有汗“血”,此外“玉”驄“華”騮,“紫”驥,無不充滿色感,至于不騎馬而騎牛的那位老聃,他的牛也有顏色,是青牛,老子一路行去,函谷關上只見“紫”氣東來。
馬之外,英雄當然還須有寶劍,寶劍也是“紫電”、“青霜”,當然也有以“虹氣”來形容劍器的,那就更見七彩繽紛了。
中國晚期小說里也流金泛彩,不可收拾,《金瓶梅》里小小幾道點心,立刻讓人進入色彩情況,如:
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卷兒。
寫惠蓮打秋千一段也寫得好:
這惠蓮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飛起在半空天云里,然后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正說著,被一陣風過來,把她裙子刮起,里邊露見大紅潞紬褲兒,扎著臟頭紗綠褲腿兒,好五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玉樓指與月娘瞧。
另外一段寫潘金蓮裝丫頭的也極有趣:
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臺前,把鬏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澄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