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葬禮也是禮。禮,既是制度,也是儀式。儀式貌似累贅,但它極其重要,幾乎就是文明的本身形象。故宮的修建就是這一儀式(禮)的重要體現。
葬禮也是禮。禮,既是制度,也是儀式。儀式貌似累贅,但它極其重要,幾乎就是文明的本身形象。故宮的修建就是這一儀式(禮)的重要體現。一個人從中華門(大明門或大清門)開始下馬下轎步行,穿過廣闊的天安門廣場,進入天安門,再經過漫長的甬道,進入午門,然后過金水橋,進過太和門,繼而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接受烈日和風雨,這才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巍峨的太和殿的石階之下。皇帝就坐在這個大殿的正中,坐在那個被蓄意抬高到需要仰視的寶座之上。拾級而上,跨過幾乎抵襠的大門檻,這個疲憊的朝見者終于進入了大殿。在生理上,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癱倒在金磚地面上。當然,癱倒也被規范了,那就是跪,乃至三跪乃至九叩。
故宮的禮儀設計無處不在,我的意思是說,它貌似鋪張浪費,但其實用性由上述可見一斑。當然,禮儀正在發生變化,或者幾千年來一直在變化。孔子時期就出現了“禮崩樂壞”的制度更替和禮儀變遷。孔子的問題是,他對禮儀的變化做出了一個自己的價值判斷,即認可周禮的有序和規范,而反對新秩序的“無序”和多元。而歷史最終表明,孔子的憤怒、傷感和悲情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一個統一而穩定的“禮”一旦崩潰,政治和經濟嬗變姑且不論,風俗的變化將是最為直觀和感性的表達方式。事實就是這樣,在一百多年來的革命中國,禮儀變化一直讓人措手不及。移風易俗既是政權和年代更替的重要體現,同時,在某一禮儀已被上層建筑固化統一之后,民間對其不懈展開地扭曲變形,卻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這個國家所剩無幾的“生機”。
那么,回到“河北一農村辦葬禮請女郎跳脫衣舞助興”這條新聞上來,筆者并不認為在禮儀上它有任何問題。一如傳聞某個原始部落,親人死后,他們以分食尸體為悼念方式。我們不能因為我們不吃死者的尸體而沾沾自喜,我們也不能因此而斷定我們比那些分食尸體的人更加悲痛。說到底,這僅僅是一個禮儀和風俗差異。現在的問題是,脫衣舞刺激并顛覆了傳統禮儀方式。
在某種意義上確實如此,中國人長期講究孝道,葬禮上未必鮮花翠柏黨旗覆蓋,未必個個如喪考妣,但用莊嚴肅穆、面露戚容,乃至哭天喊地的嚎叫來“捧場”是一種正統和規范。而脫衣舞顯然破壞了這一情境,帶有某種離經叛道的意味。不過,這只是表象。事實是,中國式葬禮的主角從來就不是死者,“莊嚴肅穆、面露戚容,乃至哭天喊地的嚎叫”既可能是一種情感流露,也很可能是一種表演方式。必須要讓外人看到自己的悲痛和孝心。如果悲痛不易表達,那么孝心必須鋪張。我們看到的基本都是如此,中國式葬禮更側重表達生者的財富、地位以及相關的奢侈程度,唯有如此,死者的面子才能保存,生者的美名才得以傳揚。孝已經脫離了親情行為,它只是一種事關子孫的功業的表達方式。窮家無孝,母因子貴才是至孝。所以說,無論是連唱三天大戲,還是請女郎來跳脫衣舞,又恰恰是中國式葬禮中表達“孝”的必然方式。換言之,跳脫衣舞或許僅僅是穿麻戴孝、浩大的送葬隊伍、鎖啦齊鳴、三天三夜大戲、七天七夜水陸道場的簡化版和變異版。
當然,這仍然無法消除脫衣舞的荒誕感及其在情感和美學上對“和諧”的挑戰。這也就是我們到底如何抒情的問題。中國確實是一個抒情大國,一會兒“汶川雄起”一會兒“上海不哭”,這些辭令和網絡蠟燭往往會把所有人都裹挾進去,讓你不敢公然曬大腿曬美食。步調一致、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此類抒情詞匯和政治號角完全淹沒了個體情感。在這一點上,我倒更傾向于贊頌跳脫衣舞的違和方式,它既是抒情,也是反抒情,甚至帶有一種讓人驚喜的敘事性。老實說,何止“河北一農村”,在筆者居住的城市社區,葬禮演出可謂層出不窮。除了歌舞,還有相聲、小品、雜技、魔術,相當于一臺簡陋的春晚。而且色情氣味熱烈。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吸引那些晚飯后無所事事的小區居民。人們扶老攜幼,拖家帶口,自帶板凳,在大瓦數的燈泡照耀下,將這些草臺班子包圍起來,歡呼叫好。散去之際,無不對死者家屬心存感激。
葬禮上跳脫衣舞,我沒遇到過。但說實話,我希望遇到,想看。一個中國人,一個中國男性,我們沒法讓自己在促銷活動時對臺上的青春大腿佯裝不見,并還會對那些拂袖而去的家伙深表懷疑。我也沒法在人頭攢動的事故現場將自己置身事外,反而希望自己個子高點脖子長點,能知道包圍圈內到底發生了什么。在我看來,一個人的存在感,不僅在于“我是主角”,其更大的部分是“我是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