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若是沒有王無功的這壺酒,大唐又如何開啟這詩酒風流的朝代呢?
大唐,仿佛有了李白就夠了。有了李白,便有了酒,有了詩,有了大唐。可這只是仿佛。
若是沒有王無功的這壺酒,大唐又如何開啟這詩酒風流的朝代呢?
因酒罷官
說起王無功,總避不開他為酒做的那些荒唐事。 那年還是大業十年,隋煬帝三征高句麗。此番出征,隋煬帝如愿以償得到了高句麗王獻上的降書。他出一口長長的惡氣,卻讓整個大隋帝國為他的任性埋了單。 大隋帝國,終因三征高句麗而不堪重負,在風雨飄搖中顯露了敗跡。然而歷史大多時候只會關注一個朝代的興衰,一個帝王的榮辱。
鮮有人會去注意在這一年,一個叫六合的地方丟了個縣丞。這個縣丞因為嗜酒如命不理政務,遭人彈劾,自行解官而去,回歸鄉里。解官后,他還特地寫了一首《解六合垂還》表明心跡:
我家滄海白云邊,還將別業對林泉。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煙霞送百年。彭澤有田唯種黍,步兵從宦豈論錢?但使百年相續醉,何辭夜夜甕間眠。——王績《解六合垂還》
詩里說道,他有山中別墅,不用汲汲功名,順帶還表白了自己的兩位偶像陶潛和阮籍,末了,依舊脫不開那一個字:酒——真希望朝朝暮暮有美酒飲,我愿夜夜臥眠于酒甕間。
酒,似乎就是他的命,他的命里不能缺了這個東西,若缺了,便不完整了。 不僅如此,他還娶了個酒婆。
野妻臨甕
辭官回家后的王績并沒閑著,他寫了一首詩給自己征婚:
物外知何事,山中無所有。
風鳴靜夜琴,月照芳春酒。
直置百年內,誰論千載后。
張奉娉賢妻,老萊藉嘉偶。
孟光儻未嫁,梁鴻正須婦。——王績《未婚山中敘志》
他說自己什么都沒有,就只有琴、只有酒,而自己如張奉、老萊一般是個隱士,正急切地想要找位佳偶,成就一段舉案齊眉的佳話。 他是個幸運的人,他找到了自己心目的理想妻子,這位妻子“野”得很,與他一樣愛好杯中物,他無不吝嗇地在字里行間里頭愛她、疼她。
郊扉乘曉辟,山醞及年開。柏葉投新釀,松花潑舊醅。野妻臨甕倚,村豎捧瓶來。竹瘤還作杓,樹癭即成杯。北潭因醉往,南畝帶星回。田家多酒伴,誰怪玉山頹。——王績《春莊酒后》
他和她趁著曉色去參加釀酒大會,瞧她,喝了酒便倚著酒甕呼嚕大睡,哪有半點傳統賢妻的模樣? 可他就愛她這模樣,就愛她這質樸天然的模樣,就是碰見那初春的好景,也想第一時間告訴在織布中的她,愿她能及時和他一起欣賞這美景:
前旦出園游,林華都未有。今朝下堂來,池冰開已久。雪被南軒梅,風催北庭柳。遙呼灶前妾,卻報機中婦。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王績《初春》
吃著這野婦做的山野村食,和山間好友飲酒談趣兒,過著村野間閑逸的日子,怕這便是夢中醉里心心念念的桃源生活吧?
野婦調中饋,山朋促上樽。曉羹猶未糝,春酒不須溫。賣藥開東鋪,租田向北村。夢中逢櫟社,醉里覓桃源。——王績《春莊走筆》節選
若是常人,還有什么可以奢望的呢? 可他畢竟不是常人。 田趣生活壓不住他心中的渴望,哪怕他只以《周易》、《老子》、《莊子》置于床頭,表明了自己一心向道的志向,可這渴望自小就已萌芽,如何輕易澆滅? 他的父親兄弟皆在朝為官,他的哥哥王通更是隋末大儒,身在這樣儒學熏染的官宦世家,叫他如何甘心就此了斷仕途生涯? 更何況他“年十五游長安,謁楊素,一坐服其英敏,目為神仙童子。”他曾經是那么地少年得志,“明經思待詔,學劍覓封侯”,這夙愿他怎么敢忘? 他對他的好友薛收說,“爾為培風鳥,我為涸轍魚。”鳥兒可借風迎勢而上,那車轍里干涸的魚,真希望你能幫一幫啊。 而已為“天策府記室參軍”的薛收也沒有忘記拉昔日好友一把,就這樣,王績又出仕了。
因酒為官
只是這一次他當的不是隋朝的六合縣丞,而是以原官待詔門下省,參照曾經隋朝六合縣丞的待遇,等待分配。 可這一等,就是八年。 期間朝堂天翻地覆,李世民得償所愿做了皇帝,可他的境遇依舊仍無一絲改變。 叫他心里怎么不急,怎么不氣? 他的弟弟問他,這官當得怎么樣?他故作灑脫道,不怎么樣,就只有好酒可以讓人留戀。 彼時待詔有個福利,每天可供應三升好酒,他的上司聽他這般說道,便特意給他加到了一斗,時人便稱他“斗酒學士。” 這看似極大滿足了他的酒欲,可只有王績自己知道,他要的不單單是美酒。 他想要有所成就,可唐朝似乎能給的只有美酒,其他的都給不了。 “爾為培風鳥,我為涸轍魚。”
車轍里干涸的魚,哪怕是給點水喝還是無濟于事,魚該歸江河湖海才能活,然而唐朝命中就注定不是他的魚塘。 貞觀四年,其兄王凝得罪了朝廷重臣,飲酒已飲得不耐煩的無功,也便借托腳疾,退隱還鄉。 還鄉后,他曾寫詩給友人程道師道:“吾自揆審矣,必不能致臺輔,恭宣大道。” 他已經四十二歲了,都說四十不惑,這自省看似透徹,看似已經斷了仕途的念想。 可是人啊,欲望就如雨后春筍,只要有些希望的雨水就會冒出頭來。 貞觀中,他第三次出仕,據說是因為家貧。 這說來倒是可笑,畢竟,他貧嗎? 《王無功集序》里記錄“君河中先有渚田十數頃,頗稱良沃”,而他自己也對友人稱“結構茅屋,并廚廄,總十余間,奴婢數人,足以應役。” 良田數十頃,房屋十余間,奴婢數人,貧窮這個詞,跟王績壓根就搭不上邊。 時值政治清明,國泰民安之際,顛簸了大半輩子的無功也許又一次燃起了希望,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又一次選擇了任性,就如第一次為官一般。 他求做了太樂丞,并非他懂什么樂理,只因為太樂署史焦革家擅長釀酒,他總有好酒可以喝。 看起來他像是致敬他的偶像阮籍,晉書上稱“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 可他若真的不想出仕,又怎會在《自撰墓志銘》上寫道:
“歷數職而進一階,才高位下,免責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識,四十五十,而無聞焉”。
他是恨得,他的才智之高,豈肯俯就那些低職?他的才能,天子公卿王侯將相誰也不懂。 阮籍飲酒是為了避禍,而他飲酒,是真真心苦無處說。 如此矛盾,又想為官干出番大事業,可有了機會,他還是選擇了任性,做個太樂丞這樣的清職。 唯一能解釋通的,也許是他第三次求官時就明白了,明白了他此生注定無法位居人上。
群雄逐鹿
其實在第一次辭官后,他的政治生涯就算到了終點。 彼時天下大亂,群雄逐鹿,他曾寫過《在邊三首》,其中一首如此寫道:
羈旅滯胡中,思歸道路窮。猶擎蘇武節,尚抱李陵弓。漠北平無樹,關南迥有風。長安知遠近,徒想灞池東。——王績《在邊三首》
蘇武守節自不必說。 李陵以五千步兵與數萬匈奴騎兵英勇作戰,雖因寡不敵眾兵敗投降,但若無漢武帝將其全家處死,斷絕了他的歸路,他怕不會真降了匈奴。
畢竟他的祖父可是李廣,他有著榮耀的出身。
無功詩中寫著“猶擎蘇武節,尚抱李陵弓”,他是隋末生人,又做過隋朝的官。他是為誰守節,又為誰抱著弓而思念哪家的故國呢?答案不言而喻。 且在《王無功文集》中也記錄道:“隋季版蕩,客游河北,時竇建德始稱夏王,其下中書侍郎凌敬,學行之士也,與君有舊,君依之數月。” 竇建德,隋末河北農民起義領袖,在虎牢關一役中被李世民擊敗受俘,由李淵同年處死長安。 無功好友凌敬是其重要謀士之一,為人足智多謀,時助竇建德奪取江山。而無功曾探望過凌敬數月,在竇建德的地盤上。
想為故國守節,又曾赴唐朝死對頭的地盤上,與其親密地待了數月,這樣的人,唐朝又怎敢重用?
羈心只欲問,為報不須猜。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菜。——王績《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節選
這首詩是無功最后一次為官時所寫,“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菜。” 為他釀酒的焦革夫妻先后去世后,他大呼:“天不使我酣美酒邪?”不到兩年,再次棄官歸田,回去剪理那故園的青菜去了。 他是真的厭倦了,反反復復,卻總無出路。釀酒的人已不再,他還有何能圖的呢?
歸隱山林
無功很是欣賞魏晉人士的風流,不知厭倦地反復將他們寫入詩中吟誦,就是歸隱,也是效仿魏晉人士的。
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 ——《醉后》散腰追阮籍,招手喚劉伶。隔架窺前空,未馀幾小瓶。——《春園興后》阮籍生涯懶,嵇康意氣疏。相逢一醉飽,獨坐數行書。——《田家三首》
可竹林七賢歸隱,有些為名,有些為避禍,與他哪是一樣的?就是陶潛,他也是真心喜歡田園生活的,可不像無功,他的歸田,更像是一種無奈、一種求而不得、退而其次的舉措。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飲酒·其五》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野望》
同樣是寫靜,寫山中景色,陶潛比及無功,心境平和處暖意生發,而無功,更多的是孤寂,是苦悶,是冷意,是孤寂凝著的苦悶水滴,滴落下來,渾身透涼。
此曰長昏飲,非關養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王績《過酒家五首 其二》
“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不知是人皆醉了還是無功獨醉? 而后人,透過千年前詩句的字里行間,看到的,哪是一個悠然自在的隱士,分明是一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