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死后六年,北宋滅亡。
周邦彥客居汴京時,流連于青樓館舍之間,曾作《少年游》一闋: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后世以“新橙”“錦幄”等意象,穿鑿附會,演繹出一則傳奇:周邦彥夜會李師師,不想正逢宋徽宗。周邦彥只得躲在床下,待徽宗走后,寫下這一闋詞,以為紀念。
其實,宋徽宗“夜不歸宿”的宣和年間,周邦彥、李師師皆年逾花甲,哪還有這份風花雪月的情懷!
萬言長賦,神宗激賞
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周邦彥離別家鄉,初入汴京。
他家“舊有簪纓”,如若不能在仕途上有所斬獲,便會辱沒家聲。少時的周邦彥,博涉百家,卻“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推重”。家鄉的記憶,停留在二十四歲上,只有少時的一闋《醉桃源》:
菖蒲葉老水平沙,臨流蘇小家。畫欄曲徑宛秋蛇,金英垂露華。
燒蜜炬,引蓮娃,酒香熏臉霞。再來重約日西斜,倚門聽暮鴉。
——周邦彥《醉桃源》
初入汴京,周邦彥便為首都的繁華所吸引,若能留在這里,人生夫復何求!
事有湊巧,當年宋神宗下詔,增太學生額。淹留汴京的周邦彥,逢此契機,遂于是年秋入太學,成為一名太學生。
周邦彥在太學,窮極無聊,五年時間倏忽而過。但他運氣不錯,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三月,宋神宗駕臨太學,當時,數百位太學生爭相獻賦,以期君王賞識。
這次,周邦彥獻上了洋洋萬言的《汴都賦》,其賦句句典實,文采斐然,且多古文奇字。當時,神宗命右丞李清臣讀于邇英殿上,因文字多生僻不識,李清臣只能以偏旁來讀。神宗見此,大為驚異,周邦彥也因此得到天子青睞,被召去政事堂議政,并擢升為太學正。
流連青樓,十載學官
元豐七年,王安石變法接近尾聲,滿朝文武的反對,讓神宗皇帝左右搖擺,新法逐條被廢,只因神宗的權威,才沒有廢除殆盡。
是年,榮升太學正的周邦彥,渴望進一步得到神宗這位“少年天子”的青睞,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可是,天有不測風云,第二年神宗駕鶴西歸,新法也悉數被廢。
一朝天子一朝臣,繼位的宋哲宗,仰賴祖母高太后,祖孫二人對周邦彥十分陌生,早已不記得那篇洋洋萬言的《汴都賦》。
周邦彥開始消沉,而汴京又是煙花之地,不由他不流連于青樓館舍。
那一年,周邦彥在汴京的妓館里,忽遇沈嬌梅,這位錢塘名妓,勾起了周邦彥的一絲鄉情。他感慨萬端,寫下一闋《意難忘》:
衣染鶯黃。愛停歌駐拍,勸酒持觴。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檐露滴,竹風涼。拚劇飲淋浪。夜漸深,籠燈就月,子細端相。
知音見說無雙。解移宮換羽,未怕周郎。長顰知有恨,貪耍不成妝。些個事,惱人腸。試說與何妨。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減容光。
——周邦彥《意難忘》
太學清苦,自己的滿腔抱負,除卻妓館青樓,知往何處說?就這樣,五年過去,周邦彥在太學正的職位上紋絲未動。
五年后,周邦彥往廬州做教授,后又至荊州為教授。飄零江表,周邦彥心中,忽然想起家鄉,曾經的少年時光,是西湖里的荷葉蓮蓬,而今,夏日午后貪睡,醒來卻仍是他鄉:
新篁搖動翠葆,曲徑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驚飛鳥。濃靄迷岸草,蛙聲鬧,驟雨鳴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處,簾花檐影顛倒。綸巾羽扇,困臥北窗清曉。屏里吳山夢自到,驚覺,依然身在江表。
——周邦彥《隔浦蓮近拍》
直到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周邦彥轉知溧水縣,結束了學官生涯。
哲宗激賞,扶搖直上
將屆不惑之年,周邦彥任溧水知縣,開始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在溧水,周邦彥為政敬簡,撥煩治劇。而在政務之余,其“不妨舒嘯,一觴一詠,句中有眼”。直到八十多年后,當地百姓仍在夸贊周縣令的功績。
夏日的溧水,因為周邦彥的垂拱而治,顯得清新可愛: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周邦彥《滿庭芳》
如此數載,周邦彥的令名為眾人所知。紹圣四年(公元1097年),周邦彥回京履職,已經親政的宋哲宗任命他為國子主簿。
次年六月,在崇政殿上,宋哲宗命周邦彥重進《汴都賦》。周邦彥思量之下,將元豐七年的舊賦與新寫就的《重進汴都賦表》一同呈上,宋哲宗覽畢大悅,加封其為秘書省正字。
此后,周邦彥開始嶄露頭角。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升任校書郎,后五六年間,已官至衛尉宗正少卿,兼儀禮局檢討,專司編修禮書。之后,周邦彥一路青云直上,十余年間,先后直龍圖閣、知隆德軍府、知明州府,從此,周邦彥再也不是那個九品芝麻官,一躍進入了朝廷的中樞。
某年夏天,周邦彥心情歡悅,欣然寫下一闋《蘇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蘇幕遮》
回到汴京后,周邦彥曾拜授秘書監、進徽閣待制,提舉大晟府。此時,周邦彥已經從一位業余詞人,轉變為職業的以詞和樂、自度新腔的樂官。花甲之年的周邦彥,不再強求位高權重的身份,反倒以新詞舊曲為美,徜徉此間,自得其樂。
學士暮年,王朝背影
徽宗年間,周邦彥知真定府,又改知順昌府、轉知處州,不久后,以年老多病去官。
自元豐七年三月成為太學正,周邦彥已經為趙宋王朝工作了三十多年,勞苦功高。宋廷為了酬謝周邦彥,便給了他一份提舉南京(今商丘)鴻慶宮的閑職,為其養老。
去南京的路上,周邦彥想起數十年來的仕途,感慨萬千,留下了一闋《西平樂》:
元豐初,予以布衣西上,過天長道中。后四十余年,辛丑正月二十六日,避賊復游故地,感嘆歲月,偶成此詞。
稚柳蘇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覺春賒。駝褐寒侵,正憐初日,輕陰抵死須遮。嘆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共晚,爭知向此,征途迢遞,佇立塵沙。念朱顏翠發,曾到處,故地使人嗟。
道連三楚,天低四野,喬木依前,臨路敧斜。重慕想、東陵晦跡,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何況風流鬢未華。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家。
——周邦彥《西平樂》
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正月,周邦彥抵達南京,沒過多久便在南京病逝,年六十六。
他去世的時候,北宋朝廷由于黨派之爭,已經積重難返,而周邦彥曾任職的大晟府,在他去世前一年被宋徽宗撤銷。
六年后,金兵大舉南下,攻破汴梁,虜徽、欽二宗及王公貴族而去,北宋就此滅亡。
周邦彥初入汴京時,新黨得勢,而后,新、舊兩黨每事必爭,北宋朝廷也在這些內耗中元氣殆盡。他身在承平之世,青樓歡歌,談笑燕然,而他的歡歌,卻如同趙宋的大廈——不幸背負著王朝的背影,在一片歌舞升平中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