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出門，在地鐵里遇到好幾個穿漢服出門的姑娘，抱著娃坐扶梯的時候，娃還想去揪人家的頭飾，BLINGBLING的搶眼。

如今，每到中華傳統(tǒng)佳節(jié)，各地的漢服活動總能吸引不少同袍。記得端午節(jié)時，想帶娃去歡樂谷，上網(wǎng)一搜，居然那里都在辦漢服節(jié)。

新京報發(fā)了幾篇稿子，講《一件漢服帶動的商機與文化流行》，其中有不少擲地有聲的數(shù)據(jù)，比如，2017年全球漢服文化社團有1300多家，到了2019年增加到了2000多家，幾乎翻倍。2018年，線上購買漢服人士增長了80%多。在購買漢服的人士中，9成年齡在24歲以下，87%是女性用戶。央視財經(jīng)頻道報道，全國漢服市場消費人群超過200萬，產(chǎn)業(yè)規(guī)模達到億。

一套漢服，從幾百元的廉價產(chǎn)品，到上萬元的定制產(chǎn)品，市場上都能找到。而且，漢服寫真、兒童漢服、國學班等周邊行業(yè)的興起，古裝言情作品的影視化，古風音樂的圈子擴大無不帶動著這個產(chǎn)業(yè)鏈的繁榮。

制作良心一點的古偶劇，都能推動一把漢服熱

從數(shù)據(jù)上看，可以這么說：國粉少女，撐起了一個產(chǎn)業(yè)的奇跡。于是有樂觀的聲音說，中國傳統(tǒng)服飾和文化又煥發(fā)了活力。可是，我們真的無限接近了可以毫無心理障礙地穿漢服上街的時代么？

恕我并不樂觀。

所以今天花點時候掰一掰。

一、傳統(tǒng)服裝的意義，絕非日常

普通人穿越到古代，就一定能穿成這樣過日子嗎？當然不。

多半可能是這樣

很多漢服愛好者喜歡引用一句話，叫做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這句話的理解，學者們有多種角度，但其中公認的一點是，中國古代的禮制秩序，是能夠通過衣冠服飾來呈現(xiàn)的，不管是服色、文繡、形制，都需要遵照禮制而行，不得逾越。一句話，衣服是用來定貴賤等級的。穿了不該穿的衣服，在你們的漢唐時代，是要掉腦袋的。

在古代，如果你懂得禮制規(guī)章，看一個人的裝束，基本就會知道對方是誰。像韋小寶這樣見了穿明黃色的還以為是小太監(jiān)的奇葩人物，也就是趕上康熙他小人家缺個人肉沙包。

當然，你會說，時代變化了，那些繁文縟節(jié)應該丟掉了，我們穿漢服，只是最炫中國風而已。這樣想的人，別說我們?nèi)嗣袢罕姴恍牛瑵h服圈子也是要把你打出來的。要知道漢服圈的朝代鄙視鏈多了去了。而且平心而論，不管是圖漂亮，還是圖方便，漢服都沒法作為現(xiàn)代人穿衣首選。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管你文明發(fā)展再日新月異，穿衣服也是要看場合的。你無法想像哪個女明星穿著家常T恤短褲去走奧斯卡的紅毯，也無法想像領(lǐng)導人穿著大背心接待外國老朋友，或者，你的同事天天穿著露背露球的晚禮物來上班，某個家長穿著COSPLAY衣服去參加孩子的學校入學面試

除了少數(shù)發(fā)燒友外，大部分人有勇氣穿漢服出門，多半還是有一個合適的理由：參加同好會的節(jié)日慶典、參加國學班的成人儀式，參加一些古風主題的演出或CJ這樣的跨次元活動這么多年，穿著漢服走紅地毯的女明星，也就一個徐嬌而已。

娛樂圈最純正的漢服少女

而且，還有一個致命的問題是，9成漢服消費者是24歲以下的女性。男性缺席，成年人缺席，老年人更缺席。

對比一下和服的穿著場合，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要命的對比是，和服從來都是給成年人準備的。或者說，它的主要消費人群定位，是成年人。

成年男性。

成年女性。

穿著和服的老年女性，有時候比起少女來更具風情。比如下圖的樹木希林老師。

為什么？最簡單的解釋還是：無論時代怎么變，文明怎么發(fā)展，服裝還是要為禮儀/制度服務的。

二、和服為什么不違和

很多中國女孩到日本旅游，都喜歡租一件和服在日本街頭溜達。但是，大多數(shù)人甚至并不知道，她們穿的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和服，只是和服的夏季日常低配版本浴衣。

浴衣廣告最喜歡找的就是年輕的少女明星

在日本，現(xiàn)代浴衣是從一種入浴后穿著的睡衣發(fā)展而來的，它與普通和服的區(qū)別是：不挑質(zhì)料，不挑花紋，不用配內(nèi)衣，形制簡便易穿，可以赤腳穿木屐。穿著浴衣的確可以上街，可以去參加夏日的花火大會或圍觀各種民間祭典，但是如果穿著它去正式場合，就會被認為很失禮。

當年藤原紀香第一次結(jié)婚的時候，穿的就是十二單和服

和服的最繁瑣最高級的形制十二單，目前除了皇族或有的結(jié)婚典禮還偶爾穿以外，基本脫離了日常生活。但活躍在日常生活中的和服規(guī)則仍然繁雜，特別是女性和服。不同年齡，不同場合，不同地位，其花樣紋飾絕不相同，搭配的內(nèi)衣、腰帶、帶締、鞋履、發(fā)飾，以及扇子手袋等小物，都是不能馬虎的。有時為了表示身份，和服的幾個固定位置上還會繡上家紋。

帶家紋的女版和服黑留袖

而且，看一個女性穿著什么樣的和服，不僅能看出她的社會地位、消費水平、可能出席的場合，有時還能看出她是已婚還是未婚。最簡單的判斷方式是：穿振袖的女孩一定的未婚的，穿黑留袖、色留袖的女子一定是已婚。至于訪問著、色無地、付下，小紋，在婚否的界限上并不明顯。

穿振袖拍新婚照的新娘

在婚慶公司廣告里，針對未婚女孩的一句直擊入心的話叫做人生中最后一次穿振袖日本式的婚禮裝，除了白無垢，還可以穿極其華麗的引振袖和服，配上打褂，絕對是女孩的人生最高光時刻。一旦結(jié)了婚，就與華麗任性的振袖告別了。那么多日本女孩會在成人式、學校畢業(yè)式等正式場合穿著振袖，因為每一次，都可能是人生唯一。

穿振袖參加成人儀式的女生

穿振袖參加畢業(yè)儀式的女生（這里的振袖跟婚禮與成人式樣式不同，是女學生畢業(yè)儀式專用）

福原愛公布結(jié)婚消息時，穿的就是振袖

很多人喜歡拍日式婚禮，在神前式上，新娘白無垢，新郎穿黑紋付，來觀禮的女性長輩一水兒的黑留袖。衣裳造就的儀式感，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了出來。

一次婚禮神前式后的合影

藤香紀香與片岡愛之助結(jié)婚時的白無垢

日本和服當然是很貴的，萬元人民幣起，動不動就是天價。所以在《東京女子圖鑒》里，一個和服店的老板能夠包養(yǎng)女主角，并且成為她人生上升道路上的引路人，一點都不奇怪。好久以前看一部劇，一位日本老父親為了給女兒賺錢買件結(jié)婚時穿的和服，命都可以不要。

《東京女子圖鑒》-逛和服店的灰姑娘

先別羨慕日本，他們并不是沒有嫌棄過和服。在明治維新之后一段時間，日本人也以穿西式服裝為榮過，國粹派和西化派也打得不可開交。但是，和服的保留和天皇制度的保留一樣，也許不難理解，但也不意外。日本從來都是一個等級社會，這個社會需要這樣一個服裝體系，也滋養(yǎng)著這樣一個服裝體系。

想用衣裳改變社會認知？前提是，這個社會的最主流人群，穿上它以后不會被人笑。

嚴肅一點說，就是衣裳本身，能給穿著它的人提供個人身份認同、族群文化認同的附加價值體系。今天的和服基本可以做到，但漢服離這一步還差很遠，這決定了，它的消費存在天花板，它作為亞文化的地位，短期內(nèi)看不到改變。

三、一個以亞文化面目出現(xiàn)的大野心

美國人不會懷念《亂世佳人》時代的衣裳，意大利人不會懷念羅馬帝國時代的衣裳，英國人不會懷念維多利亞時代的衣裳，法國人也不會懷念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高聳的發(fā)髻與茶花女的著裝，因為整個西方文化的認同重建，不再需要衣裳。或者也可以說，現(xiàn)代的西式禮儀系統(tǒng)與著裝風格，有一個一脈相承的發(fā)展歷程，有著從未拋棄過的西方元素。

奢華的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

比如法國大革命之后，王室的高調(diào)奢華被棉布時代取代之后，拿破侖的皇后約瑟芬盡管置裝費仍然是天價，但她的衣服樣式，即使穿越過來參加酒會啦典禮啦，都并不會讓人感到奇怪。傳承從未斷絕，自然不需要復古。

樸素的約瑟芬皇后

而漢服運動，在中國，打出的第一張牌，就是傳承。

我愿重回漢唐 再奏角徵宮商

著我漢家衣裳 興我禮儀之邦

我愿重回漢唐 再譜盛世華章

何懼道阻且長 看我華夏兒郎

這是一首歌里的幾句詞，歌曲名為《重回漢唐》。

這個口號的起源，能追溯到的最早的聲音來自2006年，一位叫天涯在小樓的網(wǎng)友寫了一篇文章，名叫《為漢服的低聲吟唱》。這篇文章的許多句子，我們可以在今天無數(shù)洗稿人士的文章里找到，請允許我在這里也洗幾句：

當我登上那古老的城墻，當我撫摸著腐朽的柱梁，當我興奮地倚欄遠望，總會有一絲酸澀沖上喉頭，總聽到有一個聲音大聲地說：記得嗎？你的祖先名叫炎黃。

我也曾夢回大唐，和一個叫李白的詩人云游四方，他用來下酒的是劍鋒上的寒光，他的情人是空中的月亮。我曾見他在月下徘徊、高歌吟唱，長風吹開他的發(fā)帶，長袍飄逸宛如仙人模樣。

千百年后的今天，我坐進麥當勞的廳堂，我穿起古奇牌的時裝，我隨口唱著my heart will go on，卻莫名其妙的心傷，因為我聽到一個聲音大聲的說：忘了嗎？你的祖先名叫炎黃。

無論作者的初心來自何處，但這篇戰(zhàn)斗檄文，對于后來的漢服運動甚至古風潮流來說，很重要，很重要，它為后來的漢服運動及漢服產(chǎn)業(yè)，甚至國學產(chǎn)業(yè)，創(chuàng)造了一種核心價值訴求只要你接受了華夏衣冠=國族認同這一觀念，那么，后續(xù)的一切精神消費與物質(zhì)消費，都順理成章。這里的消費一詞，絕非貶義，為自己的個人價值認同去消費是一件很正當?shù)氖拢瑹o論你買的是漢服，是和服，是西方古典淑女裝，還是Prada香奈兒迪奧。

所以，那些穿漢服的姑娘背后，隱藏的是一代人重新定義我們是誰的渴望，也是一代人想要重塑文化形象，重建文化主導地位的訴求。這種訴求并不新鮮，當年林徽因姑娘拍婚紗照，就搞了一套中西合璧的衣裳，表達自己對于文化認同的堅持與妥協(xié)，可是今天看這張照片，還是覺得只有臉漂亮。

今天，重塑文化認同的渴望，放在民族復興口號的背景下，顯得更為張揚。

只是，斷層裂縫太深太遠，只憑少女粉絲，遠遠補不上。漢服未曾征服的市場，遠遠不止是紅地毯和高端社交場。

也算是尾聲：

記得某年，美國著名的Met Gala搞了一次中國風的主題，世界各地的明星們穿著自己以為的中國風衣裳各種招搖，最紅的一件，是蕾哈娜穿著郭培的大煎餅禮服，遭到中國網(wǎng)民各種惡搞。

那年Met Gala的中國風大型惡搞現(xiàn)場（局部）

有了那幫群魔亂舞的襯托，章子怡當年的肚兜和冰冰的龍袍都成了懷念對象。BingBing曾經(jīng)用龍袍與仙鶴，把自己打扮成了代表崛起中國的美神圖騰，以致后來外媒一看到中國女明星就喊BingBing。

可惜如今一切都已鏡花水月，最妥帖的中國形象，還是旗袍。

中國風是個啥，不僅僅是老外沒搞清楚。